十年夜雨

编者按:这是2004年毕业离校一位科大毕业生的作品,《十年夜雨》。刊此旧文,聊寄旧日毕业之情怀。

我走在去西楼的路上,满怀喜悦看着路边金黄的阳光穿透树叶,突然之间,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我站住了,世界在我的身边骤然静默,时间以缓慢的维度向前推进,我看见一个小孩孤独的背景,站在十年前红砖垒起来的西区的大门,以惊奇和无限向往的眼睛打量着斑斓的花坛,迤逦的教学楼群,一脸数学公式的学长,还有和故乡一样的蓝天白云。那就是我吗,被时间遗忘的孩子?

今日西区已毫无蛮荒之感,照片为9505杨磊拍摄。

(一)浅浅哀愁恨年华

我不是要给自己做传,或者写一部光荣奋斗史,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历史上和对于身边人的生活有哪怕菲薄的影响,我只是回顾,如果浩瀚的星空值得敬畏,那么个人的历练对我,有着和世界同样的意义。

我对童年的物质记忆只还能剩下过年过节时候吃一个鸡蛋的快乐,不过,感谢那个苦难的年代,它告诉我生活的本质原来可以这样粗糙,告诉我一粥一饭也曾物力唯艰。我很幸运的有一个无比爱我的妈妈和爸爸,尽管如今看来,他们的文化并不高,对我们的启蒙教育也算不得科学,但是,我无法知道他们的舔犊之情和传统道德在我身上烙下的痕迹有多深,我爱他们,昨天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我想,在我结婚的时候,高朋满座,盛友如云,我要举起我妈妈有着老茧的手,告诉所有的客人:我就是这双并不美观的手养大的,我爱妈妈,我希望她能为我的热爱而自豪。

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当医生的爸爸发现我有先天心脏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知道这种斗争不管如何选择都是爱),他们选择让我活下来,时间证明了这是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去做了心脏修补手术,然而,当时的医疗条件并不高明,我的神经系统受到过量麻醉剂的影响,留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个浅浅的底色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

六月流火,在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并没有遇到太多的障碍,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中国科技大学。尽管爸爸希望我报考华西医大,妈妈也希望我留在成都,不过,我不能说服自己,我不能抵挡我看过的一篇课文《永不忘记》带给我的诱惑:那个卖冰棍的数学天才,以477的分数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爸爸妈妈默默地支持了我盲目而自信的决定,尽管他们为其中意味着的别离悄然神伤。

报考志愿的时候,一个我一直仰慕的女孩对我说:你考上海交大吧,我考财大。这也许是某种暗示,不过那个时候,我读不懂,我只知道合肥有中国科技大学,合肥,这个小小的城市,和着招生海报上朝霞映照下的二教,在我的心中开始变得和故乡一样亲切。

某一天傍晚,爸爸回家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塞给我一个信封,我看到了那个大红的录取通知书,我揣着它,无声的围着故乡的稻田走了一会,也许,我就要闻不到这土地的芬芳了。

(二)谁送扁舟来他乡

纷乱的大学生活开始了,我努力睁大了眼睛,想看出一点清晰的线索,不过时间无意间带走了很多东西,再看不到彼在的痕迹。

当我住进四号楼的时候,那还是刚盖起来的新楼,和我同寝室的兄弟分别来自湖南、云南和浙江。似火骄阳下的军训很快就帮助我们消除了地域和初次离家带来的陌生感,半个月以后我们就能以千奇百怪的方言互相亲切的叫着名字,在一个饭缸里抢有钱人的排骨,叫分排骨,均贫富。毕业以后好几年,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告诉我说:当年军训的时候,你穿着军装,怯生生地到我们寝食要水喝的样子实在印象深刻。我微微的笑了,是啊,1994年,理想主义的光辉还没有褪去,天真,单纯,对未来有太多太多的幻想。哦,那时候我想着什么啊,我拿着同学寄来的信件:真佩服你能在这么多的诱惑中选择一条作科学研究的清苦道路......这样的信让人热血沸腾,似乎觉得全中国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在中学课本里看到所有伟大的发明将在自己身上神圣地演绎。那个时候,我是做着这样的梦,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作一个科学工作者,让身边的人生活更美好一些。经过了改革开放的冲刷,共产主义的光环似乎有些黯淡,但朴素的为国家作贡献的念头还牢牢扎根在我们的思想里。

1994年的九月绝对算不上秋高气爽,合肥初秋的阳光仍然让人憋闷无比,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在树荫下偷懒,只想着怎么样让自己走正步的时候比别人的腿更笔直,侧向看齐的时候比别人更显得英气勃发,所以全然顾不得湿透的衣服和后背上白花花的盐碱,那时候似乎所有的感觉细胞都失灵了,只是不服气的精神和敏锐的自尊。军训快要结束的一天,休息的时候,排长有些感伤地说:真是羡慕你们啊,我们复员以后又是泥腿子了。当时觉得酸楚,是糅杂了对排长个人的依恋,现在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眼前浮现更多的是解海龙照片里大山里的孩子,那些被现代文明隔膜的一代又一代我们不了解的农民兄弟,我们实在太幸福了,很可惜的是因为太过习惯了这种来得容易的幸福,我们慢慢觉得自己并不幸福。如果说能自由地仰望星空就是幸福,我自己也觉得是在骗自己,但是确实,我们偶然地肢体健全地来到这个世界,并被给予接收正规教育的权利,然后来到著名的学府深造,我是知道感恩的。

男儿志在四方,但是这并不妨碍乡愁的悄然来访。那年10月,我和同寝食的兄弟站在西区寸草不生的操场上,看到大雁南飞,白云流连无意,我们默默地哭了,斯宾诺沙说哲学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四处寻找家园,不过对于我们18岁的心灵来说,这样的命题过于沉重,我们只是想起了妈妈西望的眼睛和他们灯下读信的悲喜,妈妈做的棉花草馍馍多好吃啊,妈妈会在踢落被子的夜晚悄悄替我们盖上。

军训终于结束了,在习习的凉风中,我站在窗前,望着三教明亮的灯火,似乎呼吸到书本油墨的香气,该有什么样的慈祥的先生和漂亮的女生揭开我们的如金岁月呢?

(三)当时无端见沧海

昨天和一个师弟聊天的时候,我说我写这个帖子还是想跳开个人的圈子,努力追寻科大精神渐行渐远的影子,并希望对现在的弟弟妹妹有所启发。回头翻看堂主的《西区十年》,心情分外沉重,昨天的光荣与梦想,真的随时间和昨天的风离我们越来越远吗?

西区宿舍楼

今非昔比的西区,图片来自中国科大文化网

高考前,临桌的女生笑嘻嘻的说:穷清华,富北大,不要命的上科大。班主任则告诉我:我们学校很多年没有人去科大了。一种幼稚的开创先河的豪情激励着我,更没有半点犹豫,我告诉班主任:老师,我要去科大。班里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准备报考科大,我找到他,把同样的话对他说了一遍,我的高中算不得非常好,当时原则上一个名校只许一个人报考,所以那位同学看了我半天,把志愿改成了浙江大学。

1994的西区已经与堂主笔下的西伯利亚差距甚大,教学三楼和西区现在所有的系楼已经建设完工,一号楼和二号楼是男生楼,熊猫馆也渐渐人丁兴旺,四号楼清新的矗立在三号楼旁边,代表了”并轨”前的最后一代新生力量。现在5号楼的位置是一片空地,六号楼则是许多低矮的树丛的家园,西区活动中心的地盘上种着一大片的槐树,现在我还时常怀念下晚自西回来的路上,站在路口贪婪的呼吸槐花的香气。芳华园根本连影子也看不到,一大片的芦苇日夜在劲风中守望,还有一个大坑,也许就是堂主笔下的义务劳动的场地,不过已经看不到淤泥了,只是堆满了垃圾。西区大门的围墙是用红砖围起来的,那时候的大门和现在东区的南门一样,有段时间围墙搞翻修,铁大门换成了竹篱笆,出去喝酒回来晚了的同学就从篱笆中间的缝中钻进来。

西区原来的医务室和乒乓球室的样子这些年来一直没什么改变,不过我知道当时西区的区长黄吉虎老师就在医务室那边的一排平房里上班,而且没有暖气,只有一个风扇。东门以外是两个大大的鱼塘,可以看到海鸥低低的掠过水面,已经让我这个南国的小孩觉得气象万千。加速器跟前的小河岸上种满了桃花,三月的时候一片灿烂的云霞,我和班里的十几个同学曾在那里留下了照片,我永远缅怀那片温暖的颜色带给我的故乡的感觉还有初见加速器外景时候庄严的心情:我要以它作背景照一张照片,然后寄给我的同学,告诉他,这是中国唯一一个建设在大学校园的加速器。

东区的中门当时是不到一人高的铁栅栏,有导轨可以拉开或者关闭,旁边的门柱上写着几个镀金的大字: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我不喜欢现在的中门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喜欢从当时的大门一眼望进去,看见朴素的办公大楼,森森的树木,所散发出来的悠闲从容和淡泊的气度,我觉得内敛的美是长久的。

(四)曾有纶音绕修篁

真的就置身在曾经幻想过多次的科大课堂里了,木头的椅子和桌子,上面偶然刻着些打油诗或者俏皮话,让我们想起这里曾坐着一个多不安分的学长,还有类似“科大XX最漂亮”的赤裸表白,忍不住想起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孩,安静,柔和,略 微带着一些忧伤。

最先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当时上高等数学的两位老师,张鄂堂和余红兵老师。张老师的板书永远那么清晰,他也永远那么准时地来到课堂,一点一点用最浅显的语言拓宽我们关于极限的概念,他的声音不大,而且当时还没有麦克风,但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能清楚地听到,教室里实在太安静了,张老师个子不高,微微发胖,总让我想起邻家的爷爷。高中上数奥竞赛班的时候就曾见过余红兵老师的大名,见到余老师真人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很瘦,戴着眼镜,头发在头顶堆成富士山,不变的甲克衫和黑皮鞋,那双鞋似乎永远显得有些大,象一只撑得吃力的船,梯他梯他在地上打着鼓点,课间休息总是夹着根香烟吞云吐雾。余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课方式和幽默的谈吐让我们度过了由于学习方式不适应而异常艰苦的第一学期,他会轻松地说:今天,我们来求个导玩玩;他会指着一个足以让我们头大如斗的公式说:这个公式实在是无比平凡的;他晃晃教科书: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些笔误;他鄙视牛顿说:他最狠的地方是敢于把deltat扔掉;他鼓励我们说:其实,很多东西我也不懂,你们可以来问我,不过问了我也只能说我不懂,要善于自己思考;他做体恤民情状说:我知道你们作业多,其实,不需要做很多题,吉米多惟其真的足够了。下面的同学昏倒一片.......我写上面的话是微笑的,要不是在实验室,我可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感谢这样一位幽默、善良和渊博的老师,为我们填补了一段心理真空,慢慢地可以在海边潜水或冒泡,虽然不敢说窥见了真理的大门,不过我们起码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些令人神往的影子,第一次发现科学有着这样雍容的美。后来听说余老师去了苏州 大学,心里非常难过,无法评判这种出走的意义,但是,以后我会告诉我的孩子:当爸爸念书的时候,有这样一位很好很好的老师......

记不清是94年的11月还是95年的11月,有一次是张鄂堂老师的课,上午11点多的样子,突然有同学轻声尖叫起来:雪,下雪了!!教室里顿时一片骚动,要知道,在18岁的年纪,在远离家园的异乡,在从来没有见过雪地的许多孩子眼里,雪代表了怎样的一种浪漫、亲切和感动。张老师微微地笑了,他向来是一丝不苟的,不过这一次,他挥挥手说:今天我们提前下课,大家出去玩玩吧。全体同学雷鸣般的鼓掌,似乎还有人喊了一声:张老师万岁,被笑声和欢呼声淹没了,一群孩子,犹如松鼠一样,在茫茫的雪幕中尽情奔跑。成都平原很少下雪的,同寝室云南的兄弟更是只在老人们的传说中想象下雪的情形,那天的雪很快就停了,我们在草场上久久不愿回去,到处寻找最后一片雪花的下落。

我的自信在第一年招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努力地听课,认真的记笔记,而且似乎也能听懂老师的课,但就是做不出题目来,拿着参考书反复参详,还是不得要领,作业虽然不多,但却象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望着别的同学早早做完作业开始准备明天的功课,我急得想哭。不过,那个时候,是不愿意抄作业的,咬着牙,背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到教室去上自习,吃了晚饭就去,一直到最后一道铃声敲过,回来了,皱着眉头边洗脚边想问题,还是不行,拿着书水房去看,合肥的冬天特别冷,北风搅动着小树,在窗外呼号,总让人想起《呼啸山庄》里凯塞林的鬼魂凄惨的声音: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坚持不了多久就迷迷糊糊地跑回来皱着眉头睡去了。

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定位,真的有点体会藏龙卧虎的意思,尽管心里有时不太愿意承认,还是会暗自羡慕别人聪明的脑瓜。习惯了表扬声的我必须以全然不同的努力来维持心理和现实之间的平衡,我在给同学的信中写道:比高中更累,累一百倍,为了应付作业,我不得不参考同学的样本,觉得不适应,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们寝室四个人,占据了前十名的三个席位,我们击掌相庆,自豪地笑了。唯一的遗憾是,考试的部分题目,我是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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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5 上一篇: 欢迎报考中国科大,2013年本科招生章程公布 下一篇: 十年夜雨(续)